当公社晨起的铃声响起时戚泽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。“唉，天天抄四旧，写标语，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牛鬼蛇神嘛。”窗外，公社的食堂冒出了缕缕袅娜的炊烟，戚泽，不，这时候应该叫漆哲，对着公社的食堂摇摇头。“本来粮食就不多，偏偏还这般浪费，迟早有一天会饥荒。”
洗漱用餐完毕后，戚泽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拆了公社附近阴森的祠堂。社长说那是封建迷信，那是牛鬼蛇神，那是四旧，是批斗争的对象，可在漆哲眼中，那飞檐翘角，那青瓦灰砖，那褚色的木柱，无一不是美的象征。一路上，手中的石锤婉如压在他心上的巨石，压住他，使他无法迈出步子。一旁的社员则有说有笑，一个个跃跃欲试，在他们心中，那座祠堂，就是他们的阶级敌人，是他们必须连根铲除的东西。漆哲难过地摇摇头，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过前人传下来的世间绝唱付之一炬，使后人的后人则再无记忆可言。他明白这个道理，可世道使他只能缄默以对。所以，当石块与石块碰撞时，当一位无罪的老人被执刑者殴打至遍体遴伤时，当绝世之作在呐喊声中化为尘灰时，他绝望的闭上了双眼。虽然他眼前是一片黑暗，他的耳朵却清楚明白地看见了，他的良心在烈火上炙烤着，虽然沉默在法律中无罪，可在良知的法庭上，这就是罪过，心阵阵作痛，手却无力反抗，漆哲在沉默中煎熬，直到人群的惊讶声将他拉回人间。
漆哲抬眼，昔日的古祠化为了一地废墟，废墟中，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则红的的有些扎眼：小狐狸显然感受到了人们的杀意，可不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罪过，只是瑟瑟发抖地看着人们，眼里充满了对人们的乞求。“同志们！这就是牛鬼蛇神，这是一只狐狸精！你们说，该怎么办？”领头的社员指着小狐狸，一脸的义正严辞，眼里透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气。漆哲的忍耐达到了极点，不在沉默中爆发，就是沉默中消亡。在其他社员发出议论前，他飞身上前将小狐狸护在身后，用通红的双眼看向大家：“这不是牛鬼蛇神！你们谁敢动它，我就和谁拼命！”漆哲自小生活在这里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感情，对他而言，它们就像是他的家人，是有生命的，有感情，有灵性的存在，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他的家人。
“漆哲，你疯了么！你忘记了毛主席的指示了么！”领头的社员脸阴沉的可以挤出水来，周围气压骤降，漆哲却丝毫不为之所动。“我没疯！你能证明它是牛鬼蛇神么！你如果你不能却硬要说它是牛鬼蛇神，那我说你就是牛鬼蛇神，你如何解释！”领头的社员脸变成了猪肝色，口中半天连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，只得灰溜溜地带着其他社员这里，临走时还不忘留下一句：“你小子给老子记住了。”
漆哲长舒了口气，低头，他救下的小狐狸正驯良地用头轻轻蹭着漆哲的裤角，回顾四周，它的家似乎已经被拆毁了。漆哲心里闪过一丝丝的恻隐，将小狐狸抱入怀中，带着它向自己的屋子走去，一路上，小狐狸乖巧的样子逗得漆哲嘴角扬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，”这么乖，以后就叫你巧儿吧。“不知为何，他总是认为这只小狐狸通人性，能听懂他的话。小狐狸抬起头望着他，似乎正努力地想要记住自己的新名字，这一举动引得漆哲哈哈大笑，宠爱地抚摸着它的脊背，带着它回到了自己的家中。
从那天起漆哲不再孤独一人，每天他都仁陪巧儿嬉戏，用餐，漆哲吃的是什么，巧儿也能吃到什么。白日与皓月的交替中，巧儿也渐渐长大，越发出落得漂亮了。云起云舒，在年复一件的四季的更替中，漆哲已经习惯了每天回家有巧儿迎接，自己的心里话也会说给巧儿听。巧儿虽然不会说话，但它灵动的眼神无疑是给漆哲最大的鼓励。漆哲已经不敢相像没有巧儿的日子会是怎样。只是，生活的凶险才刚刚露面。食堂的饭菜一天不如一天，量也越来越少，漆哲总是尽力满足巧儿的需求，对于自己的选择，则以为数不多的食物和更多的凉水度日，这一切，他并没有对巧儿说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，他无怨无悔，只是他的身体在迅速消瘦，终于有一天，他已无力起床，心里却满是对巧儿的担忧，直至他渐渐失去意识。
再度醒来时，漆哲发现自己身边坐着一个标致的少女，眼皮有些浮肿，脸上仍带着泪痕。见漆哲醒来，少女扑向了漆哲的怀里，生怕会失去他：“吓死巧儿了......可以不要离开巧儿么......”！漆哲有些迷惑，他记得巧儿明明是只狐狸来着，怎么......“我就是巧儿啦，只是刚刚学会化为人形，不信我变了给你看......”巧儿读出了漆哲的迷惑，秀发间竖起了一对可爱的兽耳，在空中微微摇晃。“难不成巧儿真的是狐狸精？”漆哲正这么想着，他的质子却有些尴尬地响了。巧儿眨了眨眼，去桌子上端来了一碗野菜粥。“那个，这是我学着之前吃过的食物做的，也不知道能不能让漆哲满意......”巧儿说话时，眼睛并没有直视着漆哲，在他接过碗后，便安静地坐在床沿。几缕青丝顺着她的肩部搭在她的胸前，将她的俏脸勾勒出完美的弧度。漆哲试着尝了一下粥，温度刚入口，野菜的清香在舌尖缭绕，米则细腻软嫩，如同巧儿的雪肤，胃部被一点点填满，冰冷的双手如沐春风。“谢谢，对不起，让巧儿担心了。”漆哲伸出手摸了摸巧儿的头顶，巧儿眯着眼笑了，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。漆哲并不是一个不想信《聊斋》《山海经》之类的故事的人，他并不认为巧儿就是毛主席所说的四旧，只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，巧儿来历特殊，令漆哲不能不为她的安然忧心。
“对了，巧儿，你能把耳朵收回去么？”巧儿迷惑地眨眼，有些不情愿地把耳朵收了回去：“是不是漆哲不喜欢呢？”“这......”漆哲有些苦恼，他不明白该如何向巧儿解释这个社会。总不能说她会被人们认为是四旧，是牛鬼蛇神吧，巧儿毕竟不是人类，不明白有些疯狂的社会，难免会与他人有些格格不入。不知是不是狐妖的读心能力都出类拔萃，巧儿将双手覆在漆哲的手上：“我出门时把耳朵收起来了的，只有在家里才会露出来，我的耳朵只给漆哲看。”漆哲老脸一红，难怪自古以来传说中迷人的永远是狐狸精，这巧儿化为人形后也太可爱了吧。既然如此，漆哲也不必再说什么了，只是总觉得有些隐隐不安。
日子越来越坏，食堂之前起码每天还能开伙，现在存粮没了，只能解散食堂，各自回家做饭。可家里的粮早已上交公社，正如漆哲之前预料的，饥荒终于来了。巧儿认得各种野菜，每天都和漆哲一起上山寻觅野菜。漆哲忽然觉得他们有些像叔齐与伯夷，在首阳山上采食薇菜。他们在山间听风，在山顶观云，在林中拾取阳光，在谷底寻觅幽兰，雨同伞，饮同泉，物资的贫乏未能阻挡精神世界的丰富，如同乌云未能遮住灿烂的阳光，两人如蝶一般在山间留恋，一飞就是几个世纪，两蝶想依相随，一只附在另一只的耳畔：“梁史，别来无恙？”
好在饥荒不会永远进行下去，田间又一次在秋风中披上了金色的华服。新谷登场，户户又见炊烟，米饭的灵气在炊烟中升腾，在旷野里弥散，在穹顶上布施着丰收与胜利的福音。丰收这天，漆哲思虑再三，终于，对着巧儿道出了心里最深处的秘密。他并不是不知道人妖殊途，起码，他可以过后着她的手，在离别的路口目送她离去，直至她的背影淡出他的世界。不是是否是晚霞汕头窗棂游进了屋内，在巧儿白皙的脸上晕染了一朵红莲，先是耳根，后是面颊，巧儿在一片羞涩中庄重地点头，繁星初上，一川星河在夜空闪耀；烛光摇曳，墙上黑影想把这一切镌刻在墙中，长夜漫漫，万物也为之寂静。如水般的寂静笼罩了这里，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......
来自北京的命令到了，各地都在开展阶级斗争，无数教书育人的先生被学生从讲台 拖到了街上，或剃光头，或戴纸帽，或挂牌游街，还美其名曰打倒国内反动分子，斗争的洪流席卷了全国，自然，漆哲所在的公社也不例外，风声渐紧。巧儿在这种情况下轻易就能被人扣上帽子，拉到街上批斗，人心惶惶，漆哲眉头紧缩，在他的眼中，目前没有比保护好巧儿更重要的大事，听说来自北京的革命小将不久就会到达这里，怎么办？“漆哲，我想去山上玩，可以么”“山上？”漆哲忽然记起在山上和巧儿采野菜时，好像见到过几间被遗弃的民房，岁月在木柱上种满青苔，人迹罕至，住人的话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。“行，我们收拾一下东西就走。”漆哲笑着摸了摸巧儿的头转身去收拾巧儿在山上过夜用的物品。他明白，这个时候若是和巧儿一起躲在山上，小将迟早会上山来找他们，但若是他留下来的话，小将们若是要拖他批斗，也不会连累到山上的巧儿，只是......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骨，大饥荒带给他的体弱还未完全治愈，能不能挺过这次革命，很难说，巧儿则一派天真，完全没有觉察到社会的险恶，开心地拉着漆哲的手，和他一起向山上走去。
白云绕山间，古岩出冽泉，苍木参天，几幢木屋在林间若隐若现，枯叶铺就的地毯发出了沙沙的脆响，应和着百鸟自由的歌。“对了，巧儿，我有点急事，先回去一趟，这几天你先在山上，等我事情忙完了，就回来接你。”漆哲打开木屋的门，把卫生打扫好后，为巧儿铺好床。“嗯”巧儿有些不舍地看着漆哲，心里有些不祥的感觉。“早日回来”巧儿目送着漆哲的离去，直至他的身影与远方的密林融为一体。
“还记得我是谁么？”漆哲从山上回到家中，发现家里多了几个不速之客，杂物被扔得遍地都是。漆哲没有开口，几年前结下的仇，现在终于找上门了：“你想知道你是谁么？”沙发上的来者点燃了一支香烟，烟头的红光映亮了他讥讽的面容，手中带着皮鞭上的铜扣泛着寒光，“牛鬼蛇神现在当上红小将了？”来者面色一沉，漆哲身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。“你就是资本主义反动派的大头目！”其余几个人上前，反剪住漆哲的双手，迫使他跪在了地上，给他戴上了资本主义走狗的牌子，来者起身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漆哲的脸上。“对了，你之前不是要证据么？现在我给你，若你不是资本主义的走狗，又怎么会自觉地去维护四旧，维护牛鬼蛇神？给我押到街上，游街示众！”漆哲在推搡中离开了家，在漫骂中行走在街上，在殴打中一次次跌倒在尘埃中。批斗会上，漆哲被迫站在有些摇晃的椅子上，无端地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，同案板上的肉，是他人任意宰割的对象，小将们唾沫横飞，漆哲只是漠然以对，任他们将他打造为一个馨竹难书，恶贯满盈的人。“只要巧儿安全，我心里也就满足了......”
山上，巧儿的右眼不停跳动，心脏如同在烈火上炙烤一般，莫名有些焦灼。”漆哲他是不是有什么危险了......”窗外响起了猫头鹰的哭声，使得巧儿在小屋内更加坐立不安，秋风扫过林间，树叶在风中起舞，叶落地面，勾起了巧儿对漆哲的思恋，一日不见，如隔三秋，终于，巧儿起身，匆匆离开小屋，在黑暗的林间摸索着来时的道路，披着银白的月光，向家的方向奔去。“千万别出事啊......”巧儿皱着眉安慰自己，脚下生风，恨步行太慢，不能让她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屋外，巧儿看见房门未关，门前散落着各种零碎的东西，心仿佛系上了绳索，在半空中摇荡，踉跄地进入屋内，点燃蜡烛，周围一片狼藉，只见在漆哲遍体磷伤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，一动也不动。“漆...... 漆哲......”声音有些颤抖，冰凉的液体划过脸庞，巧儿跌跌撞撞地来到漆哲身边，双手紧紧握紧了他苍白的手，想用自己的体温使它温暖。漆哲仅剩一息的游丝未散，生命的火种也只剩些许火星。“巧......巧儿......?”奇迹般地，漆哲睁开了双眼，看见了紧咬双唇竭力抑制自己哭声的巧儿，嘴角艰难地上扬，缓缓摇头：“对不起......”双眼闭合肺部挤出了最后的一丝气息。“不要...... 不要......”巧儿瞳孔紧缩，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里，只是，这个梦来得太过于真实了吧。“骗人的，一定是骗人的”巧儿发狠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脸，脸上传来的痛楚无比真实，这不是梦，漆哲死了，巧儿的大脑一片空白，他怎么会死了呢，他还欠自己一个吻呐！巧儿忽然俯下身去，将自己的双唇紧紧附在他冰凉的唇上，双眼紧闭，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。“都说好了要娶我为妻的，怎么......可以食言呢？”
不知过了多久，巧儿终于把漆哲的尸体带到山上，巧儿将他葬在山间一间有些破败的祠庙附近，庙内的观音慈眉低目，巧儿拭净了观音手中的玉净瓶，换上了一根新的枝条。“平时听人类说观音很灵的，那可不可以，让我再一次遇见漆哲，让我做一次他的妻子。”巧儿双手合十，在蒲团上双膝下跪：“慈悲的观音娘娘啊，我愿以我全部阳寿起誓，换我们来世相见。”巧儿虔诚地磕头，余音绕梁，却终无一句回复，巧儿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，红润的双唇开始渐渐皱缩，她只是不停地祈祷，滴水未进，日出又日落，在光与影的变幻与追逐中，时间似乎凝结了，巧儿不眠不休，只希望以此来换一次他们之间的重逢，直立的身子也开始向一旁倾斜，双唇有些发紫，可她口中仍未停止对观音的祈愿，双眼旁的黑环越来越冠宽，终于，她体力不支，身子倒在了一旁，嗓子已经嘶哑，可从她的口型可以看出，她依旧没有放弃，一滴清泪从观音的眼角流出，滴在地上发出嘀嗒的声音，一纸契约从空中如枯叶般飘落到巧儿的面前，巧儿虚弱的笑了：“谢谢.....观音娘娘的.......成全 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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